不要把專家學者太當回事
作者:閑言
文章發于:烏有之鄉
更新時間:2011-4-27
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最大區别是:由于研究對象的不同,社會科學無法像自然科學那樣依據理想設計進行實驗,并得出一般性結論。由于無法有效控制社會實驗的條件,社會科學的結論隻能來自對所采集社會現象樣本的抽象與概括。換言之,自然科學理論的運用适于演繹法,可從一般性結論推導出具體結論;社會科學理論本質上是歸納法的産物,隻具有概率意義。
由于社會實驗無法排除“其他因素的影響”,因此任何社會科學結論都隻是對某一特殊現象的提煉和概括,是針對性結論而不是一般性結論,它不能自動适用于“同類現象”。這就是不管50年前還是現在,西方“普适理論”進入中國總是步履維艱甚或碰得頭破血流的原因。
由于無法根據将影響因素充分簡單化的理想條件來進行實驗,社會科學的每一對象都是獨特的,無論是理論所賴以産生的現象還是理論将要被運用于其中的對象。社會理論概率意義的大小,取決于它搜集同類樣本覆蓋率的大小。但即使理論的适用率達到80%,你所要面對的問題也可能恰恰就屬于另外的20%。何況對概率的估計其依據也隻能是得出結論時的樣本數量,而時間會不斷制造新的樣本。
因此,社會科學理論的有效性十分可疑,它完全達不到類似自然科學的那種有效性。自然科學對人類的意義是指導性的,它可以直接作爲人們行動的依據;社會科學理論卻隻具有借鑒意義,它隻能作爲人們采取行動時的參考。既然是參考,兼聽則明,顯然多方參考、參考不同理論而不是隻迷信一種,才是正确的态度。
雖然社會科學理論在适應性和有效性上與自然科學不可同日而語,但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專家們往往誇大自己理論的适應性與有效性,混淆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本質差異,以“科學”的名義要求人們給予其相當于自然科學的信任。這種過分僭妄,在社會科學專家學者們自己所倡導、營造的所謂“尊重知識、尊重專家、與國際接軌”等話語氛圍下,已經被視爲理所當然。
爲什麽專家學者都喜歡提倡“與國際接軌”?除人所共知的原因外,這裏面還有不爲人知的奧妙。既然社會理論其實隻能作爲一種參考,那麽人們認識和行動的主要依據隻能是對認識和行動的對象本身信息的了解;結論的高下優劣,取決于這種了解的深度和廣度。專家學者無疑比一般人更了解理論,但他們未必比一般人更了解對象本身,未必更了解生活、了解社會。例如經濟學家顯然比其他人更懂得經濟學,但他們未必比其他人更懂經濟——理論與理論所試圖折射的事實是兩回事。在對人們認識和行動的主要依據即對象本身的信息了解上,慣于端坐在觀念象牙塔中的專家學者,比之時時處在第一線的其他人,并沒有優勢,甚或還有劣勢。提出“與國際接軌”,就可以化解這種在具體情況了解上的劣勢。“與國際接軌”的言外之意是:普通人的日常經驗不能作爲認識與決策的依據,隻有專家學者從書本看來的、誰也沒有切身體驗過的“國際成功經驗”才管用——這樣,話語權和主動權就被牢牢掌控在知識精英手中,盡管其實他們并不配。
知識精英是以知識爲業的人,他們的主要優勢不是對認識和決策的主要依據——客觀事實——更了解,也不是他們的意見、建議更有效,而是由于他們擁有一整套知識體系的支撐,能夠較快形成一種整全性思路;當他們把知識系統當作一種話語系統時,他們對自己意見的表述,能做到更有力。因此,他們真正擅長的并不是找到正确答案,而是爲某種既有觀點辯護,爲某種具體利益代言。由此不難理解,爲什麽媒體總是追捧專家學者,在許多問題上傾聽他們的聲音——媒體追逐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不是意見的中肯有效,而是表達的強勢有力。
同樣原因也使得決策者針對知識精英的咨詢,成爲方便的選擇。決策咨詢的目的,是打破決策者本身的視野局限,聽取更多不同聲音。由于受咨詢的對象有限,能夠快速形成整全性思路且能賦予它一種強勢表達的知識精英因而成爲首選。
專家學者的表達強勢得益于兩大法寶,即統計數據和經典理論,分别對應于人們常說的事實論據和理論論據。雖然這兩樣東西看起來很具“說服力”,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它們其實隻具表達意義而不能對具體判斷構成實質性支撐。專家學者大多腦子裏裝滿各種觀念,這些觀念在面對具體問題時就成爲有色眼鏡,常常會左右視線,遮蔽事實。因此,專家學者的優勢隻是在建立抽象的理論模型方面;當面對具體事實時,具有常識經驗的人從切身體驗得出的判斷,常常優于專家學者從觀念導出的判斷。
就統計數據而言,專家學者常常是從觀念得出結論,然後再尋找統計數據的支撐,以取代對具體信息的了解。在統計數據面前,掌握具體信息的人往往會自慚形穢,認爲自己了解的隻是片面,專家學者的數據才代表全面。其實,事物包含多個方面,認識事物也可以有多個視角。從不同視角出發,可得出不同的統計數據,導向不同結論。針對具體事物的不同結論,都有可能找到數據方面的支持;這些數據其實往往隻是有利于某一結論,并不足以支撐某一結論,更不足以排斥其他結論。隻有在變項數量被限定的假想狀态下,統計數據才可以作爲構建模型的磚瓦,而對結論提供确切無疑的支持。但在專家學者有意無意的誤導下,統計數據在對具體事物的判斷上也成了不容置疑的論據。這在當下中國尤其是一種諷刺:由于衆所周知的原因,中國統計資料的基礎十分脆弱,其真實性十分可疑,自相矛盾的地方屢見不鮮,而且這一點常常被專家學者們用作質疑對自己不利證據的理由。
就經典理論而言,其基本結論實質是對理想狀況的假設和描述。借用蕭伯納的話說:它唯一的毛病就是它從來沒有被實施過。現實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社會科學的經典理論,不可能标準踐行于經驗世界,而隻能在觀念世界中自圓自洽。例如,世界上從來沒有出現過百分百的自由市場、自由主義政治或社會主義社會。理論描述的,并非是現實世界本身,而隻是認識世界的工具或參照系,它與現實的差距因時因地因對象而有異。因此,當試圖将經典理論作爲一種論據而不僅僅隻是一種參照時,必須服從嚴格的适用條件與适用範圍的限定。但在專家學者的話語霸權下,經典理論已成了可以獨斷乾綱的普适性論據,就像萬金油一樣被到處貼用。
社會領域内的每個對象都是獨特的,因此對每個獨特對象本身的了解程度,才是決定認識和決策優劣高下的關鍵。在這方面,能夠與對象長期相處、互動的第一線人員具有先天優勢,他們的缺陷往往隻是不慣于作宏觀或抽象思考,因此易被專家學者在話語上、表述上壓倒。當他們也習慣了宏觀和抽象的視角時,無論在認識、決策還是對認識、決策的表述上,他們都将占據優勢。反之,知識精英的優勢基本上隻是一種表述層面的優勢,他們在對對象的具體認識上往往具有劣勢,因爲他們的思維易受囿于各種既有的抽象性結論。由于對理論比對事實了解更多,由于理論才是他們的優勢所在,他們對事物的認識往往是從理論而不是從事實本身出發,這就颠倒了人類認識的正常順序。受囿于先于事實進入頭腦的理論,這是知識精英的共同局限;能夠在理論上取得突破性進展的學者,往往是那些先發現問題再潛心于理論的“半路出家”者,從馬克思到科斯、從康曉光到吳思,都是如此。
從這個意義上說,每個人都可以在自己熟悉的領域勝過專家學者。當前這種全社會對專家學者的頂禮膜拜、大多數人心甘情願讓少數人代替他們思考的現象,從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少數人處心積慮的結果。這既是對民衆的愚弄,也是一種社會病态。真正的理性啓蒙就應該告訴大衆:不要把專家學者太當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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