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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5月6日星期四

旅美學者:美國高等教育面臨危機

旅美學者:美國高等教育面臨危機
薛涌
2010年05月06日07:27
來源:中國網

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美國經濟高速發展,大學財源茂盛,實力大增。美國的高等教育幾乎成為全世界的榜樣。但在美國國內,貧富分化日益嚴重,高等教育費用不斷上升,越來越難以為普通百姓承受。教育本是創造社會流動的最有效手段,可美國的高等教育在不斷追求優異的同時,則有喪失這一功能的危險。美國的大學,特別是名牌大學,究竟"是特權的堡壘,還是機會的引擎"?高等教育將塑造一個什麼樣的社會?

  在深刻的教育危機背景下,《美國高等教育中的平等與優異》一書於2005年出版,次年即獲美國教育研究協會的優秀圖書獎。領銜作者WilliamG.Bowen是美國高等教育界當之無愧的領袖,1972年年僅39歲就任普林斯頓大學校長,1988年卸任后出任梅隆基金會主席(至2006年)。此書及同由Bowen領銜撰寫的《跨過終點線:在美國公立大學中完成學業》一書,前者重點考察精英大學,后者把重點放在公立大學,兩者相加,大概構成了迄今為止對美國高等教育的歷史、現狀與未來最全面的評估。

  中國的高等教育也經歷著史無前例的轉型。上世紀90年代末以來,中國的大學開始了急劇擴張。本世紀初又掀起了"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風潮,納稅人的錢滾滾流入幾所名校。但是,高等教育質量不但沒有提高,反而下降,再加上大學結構失調,導致大量大學生失業。另外,許多大學已負債累累、瀕臨破產。大學的教育費用越來越難以為普通家庭所承擔。大學不但沒有推動社會公平,反而加劇了貧富分化。一句話,中國的高等教育陷入了深重的危機。

  在最近十幾年中國高等教育的發展中,"美國范本"頻頻被引用作為各種改革、"工程"的依據。然而在這樣的"學美熱"中,美國高等教育的目標、制度、政策經常被誤解或曲解。Bowen主持撰寫的兩本書,則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比較完整的"美國范本"。

平等與優異沖突嗎

  在美國獨立戰爭前夜,作為美國前身的13個殖民地僅有750位在校大學生,那時讀大學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到1940年,美國的研究性大學崛起,正處於趕超歐洲一流大學的過程中,即使如此,25歲以上的美國人中也僅有4%左右完成了大學學業。到2002年,這個比例則超過了25%,其中在25~35歲的人口中,有39%接受了大學教育。歷史的曲線非常清晰:大學正從精英走向大眾。

  當精英的機構大眾化后,大學教育還能保証其優異的質量嗎?這次對美國高等教育全面評估得出的結論是:平等和優異並不沖突,而且能夠相輔相成。理由有如下幾點:

  第一,大學要培養精英,就不能讓那些有精英素質的人因經濟條件的限制而進不來。美國建國之父杰佛遜就一針見血地指出:美國教育的目標是培養"自然貴族"。所謂"自然貴族",是相對於當時歐洲的"世襲貴族"而言。杰佛遜曾說,歐洲的那些國王,其素質到了美國連當個小鎮長也不夠格。在美國,一切靠能力而不是家門。大學選拔人才,應該純粹根據能力、超越學生經濟條件的限制。

  如果我們把競爭上大學的生源作為分母、把大學生人數作為分子的話,就會發現:在整個美國歷史中分母比分子增長得快得多,大學的選才因此更精。通過各種測試証明,美國大學生的智商,隨著大學的普及呈上升趨勢。早年的哈佛和耶魯,主要在新英格蘭的幾個貴族寄宿學校中招生,不過是地方大學而已,富家子弟想上的幾乎都可以上﹔如今則成了世界名校,錄取成了全球的競爭。現在常青藤學生的智商,是一二百年前那些"富裕而愚蠢"的學生所難以想象的。

  第二,美國社會的發展水平對其高等教育規模提出了相當高的要求。美國的產業不斷向高端升級,服務業和高技術產業蓬勃興起,甚至制造業也有白領化趨勢,這樣,大學必須使人口的大多數成為"勞心者"。但在這個問題上,美國面臨著嚴峻的挑戰。以25~34歲人口中的大學生比例來比較,1991年美國為30%,僅居芬蘭(33%)和加拿大(32%)之后,但到了2002年,加拿大(51%)、日本(50%)、韓國(41%)、新西蘭(40%)、挪威(40%)的大學生比例都超過美國(39%),其他歐洲國家與美國的差距也在迅速縮小。美國在高等教育普及方面失去領先地位,並不是大學的質量和數量跟不上需求,而是因為義務教育相對落后,供應不了足夠的生源,而義務教育落后的一大原因,則是教育的不平等。

  第三,一個優異的大學,必須在其教室內外都保持多元性。精英大學培養的未來社會領袖,當然要了解社會各個階層、各個角落,因此,多種族、多文化、多階層的融合,應該是美國大學的基本使命。大學就應在多種階層招募人才,以更好地反映社會。

  第四,一個參與型的民主社會,要求大多數公民具有良好的教育、把握豐富的信息,並在此基礎上進行審慎的決策。如果教育資源僅被少數人佔據,民主制度就會發生"參與危機",進而威脅到民主本身。

美國大學為什麼優異

  在確立了以上四個目標后,美國高等教育的表現究竟如何呢?在優異這方面,作者給美國大學打的分是A甚至A+。沒有任何國家的大學在質量上可與美國的大學相比。對此,書中提出了許多數據進行論証,事實非常清楚。

  那麼,是什麼促成了美國高等教育的優異?作者給出了三個主要原因:第一,資金充足。美國高等教育開支相當於GDP的2.7%。與此相對,主要由發達國家組成的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成員國的高等教育開支,平均佔GDP的1.3%。美國在每個大學生身上的花費為22234美元,比OECD平均10052美元的花費要高一倍還多。

  第二,經費充足的一個原因,是美國體制的優勢。美國的高等教育比歐洲國家更多元化。在歐洲,主要的大學實際上都是國立,靠納稅人的錢直接資助。但在美國,全國性的精英大學,如常青藤等,基本為私立。這種體制使民間資金大量涌入高等教育。美國的私立大學在學費標准上不受政府的限制,標價很高,使富裕的家庭多多支付,同時拿出錢來給貧困學生提供大量的獎學金。這種開放靈活的體系,使美國的高等教育能充分吸收社會資金。

  第三,除資金和制度外,美國高教成功最大的原因,還在於有充足的生源--美國在二戰前夜的義務教育已大大超過歐洲。這就為美國戰后成為世界高等教育的領袖打下了堅實基礎。

  總而言之,優越的財政實力可使美國建設一流的高等教育設施,吸引一流的教授,維持巨大的規模。學生是高等教育的核心,保証充足的生源,有賴於教育的普及和平等,使越來越多的人有接受教育的機會。

美國高等教育的弱點在哪裡

  當評價標准從優異轉移到平等時,美國大學的得分就低了,僅僅得了B。這次評估認為,美國高等教育在上世紀的發展可謂突飛猛進,但到了70年代中期,發展突然放緩,這就使美國難以創造新時代所必須的"人力資本"。這是美國高等教育的失敗。

  為什麼這一領先於世的高等教育體系會出現如此的失敗?

  從歷史的角度考查就會發現,美國大學確立現代意義上的平等原則,不過是最近三四十年的事情。大學在傳統上就是精英教育機構,一直為精英階層所壟斷,這一現象舉世皆然。美國是以草根民主的政治體制立國,自然與舊歐洲有所不同。比如,大學的目標是杰佛遜所謂的培養"自然貴族"而非世襲貴族。早在美國建國前,哈佛等學府就有資助貧窮的英才之傳統。不過,這種傳統和現代的平等精神還是非常不同的。現代的平等精神早已突破了以往"天才論"的觀念,其目標就是超越固定的社會層級,活化社會流動。為此,大學紛紛給弱勢階層一些特別的照顧,鼓勵他們擺脫固有的社會經濟地位。這套價值目標的確立,基本上是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民權運動、女權運動的結果:有色種族紛紛進入名校,主要的大學也開始男女合校。

  可見,即使在以"人生而平等"精神立國的美國,大學這種傳統的精英教育機構消化現代的平等價值也用了將近200年的時間。而把這種價值在實際的教育中落實,自然也是一個無先例可循的復雜過程。

  我們不妨從努力和成就兩方面檢討最近三四十年美國大學對教育平等的追求。從努力方面看,美國的大學採取了一系列有力措施,資助和支持弱勢階層。其中最為流行的一個方式,就是把家庭財政狀況和錄取脫鉤。大學錄取辦公室完全不看學生的家庭經濟狀況,隻根據學生本人的素質來決定取舍。等錄取后,對於無力支付教育費用的學生想辦法給予資助。這樣,富家子弟在大學錄取過程中,就不可能僅靠家裡的錢而把窮學生擠掉。當然,這一政策的實施,主要還是建立在大學的財政實力上。

  但是,常青藤等私立名校畢竟不是美國高等教育的主流。要使低收入階層全面獲益,政府必須有配套的政策。自1965年以來,聯邦政府逐步推廣完善學生貸款制度,對教育貸款的利息進行封頂,並使許多學生在學期間免付利息。除此之外,各種民間機構、州政府等,也都加大了對低收入階層接受高等教育的資助。

  經過這樣三四十年的努力,美國高等教育的獎學金結構有了革命性的變化。一流名校不僅對低收入階層,甚至對中產階級也開始實施免費教育。也就是說,如果你家庭年收入達不到六七萬美元這道線(各校標准略有區別),上這些學校不僅不用繳納學費,而且連生活費和各種雜費都由學校支付。當然,能做到這一點的,目前還僅限於幾個頂尖的學校,另外有一批一流大學接近了這種"免費"的目標(至少基本保証了貧困生的免費教育)。不過,一般的公立大學通過政府的支持也能對低收入階層提供相當的財政資助。比如,根據對1999年重要的州立大學系統新生的數據分析,來自年收入最低的25%家庭的學生,平均所接受的獎學金不僅足以支付學費,而且還有將近3000美元的剩余來支付生活費。當然,一個大學生一年的生活費和各種雜費並非3000美元可以支付,但除了貸款外,學生還有各種打工機會。
看一看這樣的獎學金結構,很容易把美國的大學看成窮人的天堂。但是,另一面的數據則揭示了幾乎相反的現實。以截至2000年的數據統計,那些來自人口中收入最低的25%的階層、父母都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家庭的孩子,到26歲時拿到學士學位的比例僅為9%,而來自收入最高的25%的階層、至少有一位父母受過高等教育的家庭的孩子,到同樣年齡時則有68%拿到大學文憑。

  為什麼在以實現社會公平為目標的制度下,竟出現了如此不平等的現實?連如此慷慨的獎學金都改變不了這種不平等?在這方面,這次總評估給出了非常復雜的結論。

  教育不能脫離社會而孤立存在。教育的病症,往往是社會病症的延伸。美國是西方世界中貧富分化最大的國家之一,在教育公平上表現不如其他發達國家,也在情理之中。美國高等教育的不平等,主要根植於其義務教育和社會經濟的現實。美國以地方自治立國,高度分權。義務教育從一開始就屬於地方自治的范圍,資金多來自當地學區(一般以鎮為單位)的房地產稅。這種分散的財政體制,在大部分時間表現得比歐洲那種由中央官僚體系操控的集權制度要有效率得多。特別是美國早期社會非常均富,地方財政資源豐富,且居民的公共精神高揚,曾讓托克維爾感嘆不已。傾地方財力建設學校、圖書館等公共設施,一直是地方社會的時尚,甚至大家以此互相攀比。這也難怪美國的義務教育在19世紀后半期和20世紀初迅速超過了歐洲。但是,如今美國貧富分化日趨嚴重,貧富分居,富裕社區房地產價值非常高,稅源充足,教育經費非常多﹔貧困地區房價低,稅源枯竭,學校難以為繼。更何況奴隸制度和種族隔離的遺產仍滲透在當今社會中,使黑人和拉美裔教育程度甚低。這就把美國青少年教育的平均水平拉了下來。

  解決這一問題,需要一系列為大學所鞭長莫及的政策措施。這不僅包括改革義務教育,甚至涉及種族、貧困等深刻的社會問題。否則,無論大學如何強調教育平等,許多弱勢階層的子弟也很難達到大學的門檻。不過,大學並非完全無事可作。對於到達了大學門檻的學生,應該把誰優先請進來?大學的錄取是否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促進了社會的平等?這是大學應關注的核心問題。

  基於上述結論,這次評估對美國高等教育的未來提出了幾項政策性建議。首先,根據種族平權"積極行動"的精神而針對黑人等少數族裔的優惠傾斜政策必須堅持。第二,對低收入階層的學生,在錄取上也應實行優惠的傾斜政策。第三,加大政府獎學金的投入,對低收入階層進行更充分的資助。

  以上對美國高等教育的評估,對中國的高等教育有深刻的警示作用。貧富過度懸殊所導致的不平等,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教育上來,最終抑制了"人力資本"的形成和積累速度,大大削弱了美國的競爭力。美國的大學雖以矯正這種不平等為核心目標,且傾其巨大財力奮斗了幾十年,但還是有些"胳膊擰不過大腿"。中國的貧富分化比美國還嚴重,這同樣表現在教育不平等上。但是,中國的高等教育,還遠沒有確立美國高等教育三四十年前所確立的平等目標。中國的大學一直在向富裕階層傾斜。再從人口結構和生育行為上看,中國享受教育特權的城市中高收入人群的生育率不斷下降,在教育上受到種種歧視的農村和農民工人口,生育率則一直比較高。未來幾十年,這將可能導致總人口教育程度的降低。同時,人口老化、勞動力供應降低,將要求中國經濟從目前這種勞動密集型的低端制造業向高附加值的創新產業邁進,大大提高了對勞動力素質和教育水平的要求。當前教育的不平等,妨礙了全民素質的提高。在中國,無論是決策者還是社會輿論,對在一個貧富分化嚴重的社會中實現教育平等的難度和重要性都遠遠低估了。美國的經驗告訴我們,即使我們的高等教育馬上確立平等的目標,並且雷厲風行地行動起來,幾十年下來成果如何也很難有保証。所以,美國高等教育最近三四十年這本賬,無疑更加凸顯了中國大學的深刻危機。(薛涌 旅美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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